夫水之积也不厚，则其负大舟也无力
——评王三峡教授的《文子探索》
刘勉
王三峡老师与我同事，平素不常见面，交谈也不甚多。她教授古汉语，我讲授古文学，面对的都是已然作古的先贤留下的著作，应该说沟通是并不困难的。一次，她对我谈起她想全面考察一下辨伪学史，并说：且不论能力是否胜任，只想知道这个课题是否有重要价值。显然，任何一部严谨的学术史都具有重要价值，问题是我们如何才能达到严谨。以我的知识储备看，辨伪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，而要为古今辨伪学作史，则近乎置梯登天，非出入经史、打通四部者不能。远的不讲，只说清代阎若的《古文尚书疏证》、万斯同的《群书疑辨》、姚际恒的《古今伪书考》、崔述的《考信录》等几部辨伪要籍，要明白其中就里，评骘各自得失，就殊为不易。三峡老师立志做这个工作，不由得我不钦佩。时隔不久，三峡老师的专著《文子探索》就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。读过一通，才真正意识到三峡老师关于辨伪学史的想法乃久积夙愿，换句话说，现在的这本《文子探索》是一部辨伪色彩很浓的研究著作，或者说，就是她构想中的辨伪学史的一大章节。
全书分三编，凡九章二十四万字。第一编讨论《文子》文本问题，分今本《文子》真伪考辨、竹简《文子》研究、“传本”《文子》研究三章；第二编研究《文子》思想，分《文子》道论阐微、《文子》无为思想新阐释、《文子》法治思想初探、《文子》人性论思想初探、《文子》篇目解题、《文子》与郭店楚简六章；第三编为《文子》韵谱，不分章，实为一章。所以全书实际共十章。
三峡老师为周大璞先生门下弟子，深谙章黄学派治学法门。书中关于《文子》文本的研究基本上就是运用传统的考据之法，参以“二重证据法”，走的是“无证不信”的路。先秦秦汉时期的传世典籍不过百种，你读过的书别人也曾寓目。怎样在有限的习见书籍中发现新问题，得出新结论，这确实需要经过细心的比勘，认真的甄别和严密的推理，然后在可资利用的有限材料之间建立起相应的联系。
关于文子，《汉志》记载：“《文子》九篇。文子，老子弟子，与孔子并时。”《隋书·经籍志》有《文子》十二卷，唐柳宗元认为《文子》是“驳（杂）书”，宋以后多有以《文子》为伪书者，且认为是袭取《淮南子》。《文子》的真伪问题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。1973年，定州八角廊汉墓出土竹简《文子》，1995年公布释文，问题的解决开始有了转机。三峡老师1982年开始关注《文子》，对今本《文子》、竹简《文子》和《淮南子》的异同和相互关系进行了近二十年的潜心研究，终于廓清了《文子》一书的版本源流、著述年代及其他一些重要的相关问题，以切实的证据否定了《文子》“伪书说”，得出“今本《文子》的主体部分仍是先秦之真”的可信结论。书中最大收获乃是“传本”《文子》的发现，通过对竹简《文子》中0565、2404、0741、1805四支简片文字的细心研究，作者指出在竹简《文子》之前，有一个以解说《老子》义理为主的“传本”《文子》，其撰作年代大致在战国中期。
三峡老师曾说，她对清代乾嘉学派推崇备至，言下之意，她多少有一些“考据癖”。但书中对《文子》一书思想的阐发又常常让人想到宋学重义理的治学路数。不过，因为思想研究有对文本的细致考据工作作基础，故而结论坚实可信，全无宋儒的空疏之弊。此书虽不以义理取胜，然也不乏胜义，如论及《文子》以“有形”、“无形”解释老子的“有”、“无”概念时，书中写道：
《文子》以“无形”解释“无”，实在是人类认识史上的一大进步。它科学地预见到有一个人类肉眼看不见的“无形”世界，并初次对“无形”与“有形”世界的关系做出探讨。……《庄子》也曾讨论过“有”、“无”问题。……《文子》多将论述导向可感觉的现实世界，《庄子》总是将论述导向玄而又玄的抽象领域。由此带来两书在学术重心、思想倾向、人生态度、文体风格诸多方面的不同。后世两书的不同遇合、地位升降，无不与此相关。（P175）
值得一提的是，作者在探讨《文子》思想时，始终有清晰的史的意识，小而言之，是道家思想史，大而言之，是中国文化史。这一点，是一些在考据中“往而不返”的学者难以做到的。
书的第三编专门探讨《文子》中的用韵问题，属于纯音韵学范畴，目的是“从音韵角度客观地对《文子》的撰作年代以及方言区域做出定位”。其具体结论：1、《文子》的语音时代恰在《诗经》音与西汉音之间，具有过度性特点。据此推断《文子》成书年代在战国中后期；2、《文子》中阳东合韵二十一例，耕真合韵十四例，而阳东相押、耕真相押正是楚方言的特色，据此推论《文子》作者的方言区为楚地。本编虽是为了考证著作年代及方言区域而作，但是却部分地为汉语音韵史补写了战国音韵这一章节，其价值或许还在单纯的《文子》研究之上。
“夫水之积也不厚，则其负大舟也无力”。三峡老师学有渊源，所积甚厚，在她多年的努力下，《文子》这个道家思想史中的大舟，终于逐渐浮上水面。这是让学术界由衷高兴的一件事。我相信，在不久的将来，一部集大成的《文子校释》将会面世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