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征宇
摘 要:江陵岑氏在初盛唐年间一门三相,盛极一时,但除岑文本得以寿终外,岑长倩和岑羲均以“谋逆”罪名被诛,不仅累及祖上和子女,也对岑参的仕进造成了极大影响。虽然岑参一生未到过江陵,但他积极有为的心态继承了江陵岑氏的传统,他一生自觉为恢复家族荣光而不懈努力。此外,岑参在部分送别酬答诗中,对于江陵也略有提及,这些诗歌表现出精于用典、造语清新的特点,与岑参边塞诗的“语奇意奇”有所不同,对其进行深入研究,能够丰富我们对于岑参诗歌的认识。
关键词: 岑参 江陵 家族 送别酬答诗
作为盛唐著名的边塞诗人,岑参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毋庸置疑,杜甫称“岑参兄弟皆好奇”(《渼陂行》),唐人殷璠在《河岳英灵集》中选入岑参诗歌七首,并评其为“参诗语奇体峻,意亦奇造。”岑参诗歌,尤其是他的边塞诗以语奇意奇在文学史上别具一格,代表了奇崛雄伟的“盛唐之音”,其中所贯注的书剑报国、积极进取的精神,为后人所称道。然而,关于这位著名诗人的生卒年、籍贯等,却屡有争论。就籍贯而言,有南阳、江陵等诸说,其中江陵说源自闻一多先生的《岑嘉州系年考证》,陈铁民、侯忠义等人也推崇此说。江陵岑氏作为唐代著名的仕宦之家,究竟对岑参产生了多大的影响,我们暂且抛开所谓江陵说,从岑氏家族的发展历程以及岑参的创作出发,重新进行审视,以期从另一个侧面认识岑参。
一
岑氏祖籍原为南阳棘阳,江陵岑氏自岑文本的祖父岑善方始,即岑参在《感旧赋并序》中所云“其后辟土宇于荆门,树桑梓于棘阳;吞楚山之神秀,与汉水之灵长。”南朝时,梁武帝萧衍之孙,昭明太子萧统第三子萧詧依附西魏,在江陵称帝,史称西梁,岑善方有佐命之功,后因官投迹,定居于江陵。《新唐书·岑文本传》云:“(文本)祖善方,后梁吏部尚书,更家江陵。”此后,岑氏一族在江陵开枝散叶,到唐代成为仕宦之家,先后有三人担任宰相,即岑文本、岑羲、岑长倩。岑参在《感旧赋并序》中自称:“参,相门子”,并自豪地历数家世,“国家六叶,吾门三相矣!江陵公为中书令辅太宗,邓国公为文昌右相辅高宗,汝南公为侍中辅睿宗,相承宠光,继出辅弼。”其中江陵公岑文本是太宗朝著名的宰相,自幼聪慧过人,性格沉稳。高祖武德元年,萧詧曾孙萧铣在江南拥兵自立,效仿其祖在江陵称帝,也许是因祖上缘故,岑文本曾被召为中书侍郎。后萧铣为李孝恭所灭,文本归附李孝恭,任荆州别驾等职。贞观朝,岑文本逐渐受到重用,先后任秘书郎、中书舍人、中书侍郎等职务,参与机要,后来“又先与令狐德菜撰《周史》,其史论多出于文本。至十年史成,封江陵县子。”岑文本死后,“赠侍中、广州都督,谥曰宪,赐东园秘器,陪葬昭陵”,江陵岑氏一家显赫一时。
可惜好景不长,江陵很快就变成了岑氏一族不忍回想的过去。武后朝,岑文本兄文叔之子岑长倩因反对立武承嗣为皇太子而下狱被诛,“五子同赐死”,而且“发暴先墓”,不仅岑长倩一支血脉断绝,而且位于江陵的其父祖之墓也被毁坏,虽然睿宗朝“追复官爵,备礼改葬”,但断掉的血脉毕竟无法接续。岑参一支虽然出自岑文本,在本次动乱中没有波及,但毕竟与岑长倩同宗,祖上坟茔被毁,家庙倾颓,江陵已经成为岑氏一族的伤心之地。政治斗争的波云诡谲,使岑长倩成为不折不扣的牺牲品,不仅使自己身死,而且连累祖上与子女。后来,岑文本之孙岑羲,即汝南公先后受到武后和睿宗的赏识,曾任陕州刺史、刑部尚书、户部尚书等职,岑氏子弟“因羲引用登清要者数十人”,如“兄献为国子司业,弟翔为陕州刺史,休为商州刺史”,岑氏家族风头一时无两。可惜,物极必反,岑羲终究与太平公主裹挟不清,最终在先天二年(713年)的政变中,与崔湜、萧至忠、窦怀贞等宰相一同被杀,“伏诛,籍没其家”。岑参在《感旧赋并序》中悲叹:“当是时也,偪侧崩波,苍黄反复;去乡离土,隳宗破祖;云雨流离,江山放逐,愁见苍梧之云,泣尽湘潭之竹;或投于黑齿之野,或窜于文身之俗”,岑氏一家离江陵越来越远了。
自岑长倩事发后,江陵与岑氏的关系已然越来越疏远,而岑参本人与江陵关系显得更为淡漠。其曾祖父岑文本生前在长安为官,死后陪葬昭陵,他的两个儿子岑曼倩与岑景倩均生于长安,长于长安。其中岑参的祖父岑景倩先在长安,后在武则天朝为官,先后担任过麟台少监、卫州刺史、宏文馆学士等职,周流于长安、洛阳、卫州(河南汲县)等地,终其一生也未曾回过江陵。而岑参的父亲岑植,据唐张景毓撰《县令岑君德政碑》,岑植“弱冠以簪缨贵胄,调补修文生,明经擢第”,“解褐同州参军事”,“特授蒲州司户参军。俄以亲累,左授夔州云安县丞”,“秩满,丁府君忧去职”,“服阕,调衢州司仓参军”,“寻沐恩旨,雪其亲累”,“擢授润州句容县令”。《新唐书》卷七十二中《宰相世系表二中》载:“植,仙、晋二州刺史。”据此可知,岑植官终于晋州刺史,仙州,在今河南叶县;晋州,在今山西临汾。梳理岑植一生行踪可知,他也未与江陵有过交集。既然岑植未到过江陵,所谓岑参生于江陵的说法也就不攻自破,而根据前人研究可知,岑参一生流寓四方,从未来过江陵。所谓江陵岑氏,自岑长倩后已然成为历史陈迹,岑氏后人并未以江陵为荣,至于他们到底是以南阳为籍贯还是为郡望,这就属于另一个问题,兹不赘述。
二
虽然江陵并非岑参的出生地或者籍贯所在,但他的一生并非与江陵毫无关系。作为一位立志于恢复祖上荣光,渴求建功立业的盛唐文人,岑参身体里流动的仍然是江陵岑氏家族积极进取,慷慨有为的血液,祖上的荣光是他汲汲于仕进的重要原因。纵观岑参一生,一直背负着“国家六叶,吾门三相矣”的家族往事,四处奔走,虽然屡遭挫折,但曾祖岑文本“挺生江陵,杰出辅时。为国之翰,斯文在兹;一入麟阁,三迁凤池”的传奇经历,一直在不断激励着他。他与岑文本一样,堪称少年才士,“五岁读书,九岁属文,十五隐于嵩阳,二十岁献书阙下”,出入京洛十年,天宝三载(744年)进士及第后,解褐右内率府兵曹参军。天宝八载(749年),充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幕府掌书记,并未得意;天宝十三载(754年),又充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判官,再次出塞。直到安史之乱后,才被杜甫推荐为右补阙,与杜甫一样,他因“频上封章,指述权佞”,一贬再贬,大历二年(767年)入蜀任嘉州刺史,好景不长,大历三年(768年)六月即罢官,后流寓蜀地,直到大历四年(769年)卒于成都客舍。天宝二载(743年),岑参在进士及第前创作了《感旧赋并序》,叙述家世沦替和个人坎坷,文中直言“思达人之惠顾,庶有望于亨衢”,说得直白而坦诚,希望伯乐赏识,给予机会表现自己,实现恢复家族荣光的志向。
江陵岑氏家族的荣光是岑参奋力进取的动力,然而岑氏族人的“谋逆”举动与不幸遭遇又成为了岑参仕进之路的障碍。岑氏一门三相中,岑长倩和岑羲都以叛逆被诛,一门三相,却有两相不得善终,致使子女或被诛杀或被流放,祖上坟茔被毁,无论在哪个朝代,这都是族人长时间内无法释放的隐痛,这点也直接影响他们的后人入仕,包括岑参在内。其中岑羲事件对于岑参的影响更大,一是因为岑羲与岑参乃堂兄弟,其祖父岑曼倩与岑参之祖父岑景倩为同胞兄弟,同出岑文本,论家族渊源,岑羲与岑参联系更为紧密,受牵连也更为直接。二是岑羲事件是先天政变的一部分,乃玄宗亲自督办。政变后,太平公主被赐死,睿宗退位,玄宗继位,由此开启开元盛世的序幕。整个玄宗朝,该事件都是莫大的忌讳,而不幸的是,岑参的壮年正处期间,迟迟得不到重用,也在情理之中。天宝三载(744年),岑参进士及第,初授为右内率府兵曹参军(正九品下),直到天宝八载(749年)才转为右威卫录事参军(正八品上)。正因为在长安迟迟得不到机会,是年,岑参充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幕府掌书记,开启了第一次边塞之行,希望在戎马中开拓前程,但并未如意,直安史乱起,岑参东归勤王,才在杜甫的推荐下担任右补阙。
岑参在《感旧赋并序》中回顾家族荣衰,并将自己的命运与家族紧紧联系在一起,“五岁读书,九岁属文,十五隐于嵩阳,二十献书阙下。尝自谓曰:云霄坐致,青紫俯拾。金尽裘敝,蹇而无成,岂命之过欤?……朱轮华毂,如梦中矣。今王道休明,噫,世业沦替,犹钦若前德,将施于后人。参年三十,未及一命。昔一何荣矣,今一何悴矣?”作为一位早慧的天才,曾经以为进士及第唾手可得,谁料年到三十而立,尚未有所斩获,岑参在感慨命运之不公的同时,在这篇赋序的最后隐约指出家族荣枯对自己的影响,恐怕这才是他迟迟无法及第的最重要原因。而他恐怕还没有料到,即使是及第后,家族的罪过也会影响其终生。
三
在岑参现存的402首(篇)诗文赋中,提及江陵的篇章寥寥无几,除了《感旧赋并序》之外,只有两首诗直接提及江陵,即《送江陵泉少府赴任便呈卫荆州》和《送江陵黎少府》;另有三首提及荆南,细究诗意,指称的也是江陵一带,即《送周子下第游荆南》《送李宾客荆南迎亲》《送陶锐弃举荆南觐省》;此外,还有《送费子归武昌》《送襄州任别驾》《与鲜于庶子泛汉江》《送陕县王主簿赴襄阳成亲》《送弘文李校书往汉南拜亲》《饯王崟判官赴襄阳道》等诗,对江汉一带也略有提及。论艺术成就与后世影响,这些诗歌当然无法跟岑参的近百首边塞诗相比,但如果从岑参与江陵的关系来论析这些诗歌,或许可以丰富我们对于岑参诗歌的认识。
首先,从内容来看,这些诗歌均为送别酬答诗。根据现存岑参诗歌统计,送别酬答的诗歌有165首,占其现存402首(篇)诗文赋的41%,可见这类诗歌是岑参创作的主要内容,同时也印证了岑参喜好交友的特点。盛唐文人崇尚漫游,岑参也不例外,在其漫长的流寓人生中,每到一处总能结交诸多友人,盛唐著名诗人诸如李白、杜甫、高适等,皆是他的好友,他们之间也颇多酬答之作,有名之作如杜甫的《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、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》,所谓“高岑殊缓步,沈鲍得同行”,盛唐诗歌史上的“高岑”并称由此发端,此诗也见证了他们之间的深厚友情。
具体到与江陵(江汉一带)相关的十一首诗,也可见岑参交友之广,这十一首诗分赠十一位不同的友人,时间从开元年间一直持续到永泰年间。从诗题来看,这些友人的官职多为别驾、校书郎、主簿、少府、宾客等,阶品较低,还有落第的白衣秀才。俗语说,物以类聚,人以群分,作为一位封建士人而言,岑参并不得意,他周边的友人也并非得意之人,即使是后世暴得大名的杜甫、李白等,与岑参同游之时,也并未在官场得意。正因为岑参与他们一样,都在蹉跎官场,颇有怀才不遇之感,所以当这些友人前往南方之时,岑参在向他们表达祝愿之余,也隐隐透露出希望他们早日遇到贤君明主。比如《送江陵泉少府赴任便呈卫荆州》中“不畏无知己,荆州甚爱才”,《送陕县王主簿赴襄阳成亲》中“襄阳多故事,为我访先贤”,前诗用的是东汉刘表的典故,当时中原经董卓之乱后异常残破,许多士人纷纷南向归附刘表,荆州一时成为天下英才汇聚之地,刘表也成为识才的明主代表。后诗则用刘备三顾茅庐访诸葛亮的典故,东汉末,诸葛亮避乱于南阳襄阳一带,刘备为复兴汉室,多次寻访,最终打动诸葛亮出山助其三分天下有其一。这两个典故均为贤才遇到明主而最终实现抱负的故事,岑参化用,既切合友人奔赴荆襄一带的实情,又寄予了美好的祝愿,当然,这个祝愿也是给他自己。在《送费子归武昌》中,他说“曾随上将过祁连,离家十年恒在边。剑锋可惜虚用尽,马蹄无事今已穿”,这四句诗正是岑参前半生的真实写照,天宝八载(749年)和天宝十三载(754年)两次奔赴边塞,分别投至高仙芝和封常清的幕下,前后数年,离家万里,备尝艰辛,他渴望建功立业,但最后仍是功业未成。年岁渐长后,岑参将自己急迫、无奈、恼怒、悲怨等复杂情感隐含于后两句中,这也展示出盛唐文人在志气高昂之外的失魂落魄,丰富了我们对于盛唐之音的认识。
其次,就技法来看,这些诗歌用典精切、造语清新,展示出岑参诗歌的别样风貌。边塞诗是岑参诗歌的代表,也集中展示他的诗艺成就与特色,殷璠评其为“语奇意奇”,编撰《岑嘉州诗集》的杜确也称其为“其有所得,多入佳境,迥拔孤秀,出于常情”,后人概括为“气势雄伟,想象丰富,色采瑰丽,热情奔放”。这种诗歌风格的形成,一方面与岑参本身好奇的性格相关,另一方面也与他的边塞生活有关,兹不赘述。然而,作为一位才华卓著的盛唐诗人,岑参的创作并不只有边塞诗,他的边塞诗也不只是奇情异采,我们应当在全面把握其创作的基础上,对其诗歌成就与特色有更为充分的认识。
深入分析这十一首送别酬答诗,并延伸至其他诗歌,可以丰富我们对于岑参诗歌的认识。第一,用典精切。十一首诗歌涉及江汉5个地方,分别是江陵、襄阳、武昌、荆南和汉南,岑参在诗中根据友人前去的地点和动机,分别用典,妥帖自然。比如《送襄州任别驾》《与鲜于庶子泛汉江》《送陕县王主簿赴襄阳成亲》三首诗,均写襄阳,诗中有句曰:“高阳诸醉客,唯见古时丘”、“山公醉不醉,问取葛强知”、“襄阳多故事,为我访先贤”,前两句用的均是西晋山简的典故,山简曾镇守襄阳,每次出游时,就前往习氏园池酣醉,并将其名之曰高阳池,事见《世说新语·任诞》;后一句则用诸葛亮躬耕南阳襄阳一带的典故。这些诗句既符合友人前往襄阳之事,又表达了自己的美好祝愿。《送李宾客荆南迎亲》中的迎亲是指迎奉父母,所以诗中有“手把黄香扇,身披莱子衣”句,连用黄香扇枕温衾和老莱子彩衣娱亲的典故,表达了对于友人的敬意;同时,黄香和老莱子均为荆南一带人士,黄香为江夏安陆人(今湖北孝感),老莱子为荆门人,又与友人前去的地方相吻合,用典十分精准。此外,还有《送江陵泉少府赴任便呈卫荆州》中的“不畏无知己,荆州甚爱才”和《送陶锐弃举荆南觐省》中的“何必世人识,知君轻五侯”,前诗用刘表典故,后诗用汉桓帝时五宦官同日封侯的典故,符合对方的身份与实情,是祝愿,也是赞颂。
第二,造语清新。岑参的边塞诗中也不乏语言清丽之句,比如《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》中的“忽如一夜春风来,千树万树梨花开”,在意象奇特之外,语言也颇清丽。这十一首诗中,语言清新句比比皆是,诸如“江声官舍里,山色郡城头”(《送襄州任别驾》)、“日影浮归棹,芦花罥钓丝”(《与鲜于庶子泛汉江》)、“渭北草新出,江南花已开”《送江陵泉少府赴任便呈卫荆州》、“山店橘花发,江城枫叶新”(《送周子下第游荆南》)、“驿帆湘水阔,客舍楚山稀”(《送李宾客荆南迎亲》)、“天寒楚塞雨,月净襄阳秋”(《送陶锐弃举荆南觐省》),诗中展示出对于江汉地区物象、景致的描绘,多用白描手法,造语清新自然,意象明丽动人,为读者建构了一幅幅清丽的图景,诗歌超越了一般送别酬答诗俚俗的格套,既展示出岑参高超的艺术技巧,又体现出他对于友人的深情厚谊。
在盛唐文人中,岑参是少数几位生前即有大名的诗人,杜确在其死后三十年为其编订了《岑嘉州集》,在序中,杜确回顾了岑参诗歌在开元间广泛流传的情况,“每一篇绝笔,则人人传写。虽间里士庶,戎夷蛮貂,莫不讽诵吟习焉。时议拟公于吴均、何逊,亦可谓精当矣。”如今吴均、何逊之诗流传渐稀,读之甚少,而岑参早已作为盛唐边塞诗派的代表而名著青史。司马迁提出“发愤著书”,欧阳修也说“穷而后工”,纵观中国文学史,个人命运往往与文学成就紧密相连。在盛唐的天空之下,在光英朗练的盛世之音衬托下,岑参将自己与江陵岑氏家族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,将书剑报国的豪情壮志与雄奇怪异的域外风物融合在一起,铸成了独具一格的别样风采,堪称不朽。